我的姥爷

在我心里,姥爷是需要仰头看的人。这份敬意,像院子里那棵老树的根,悄悄扎得很深。他不怎么夸人,话语不多,但看他眼角的纹路怎样聚散,就能猜到几分他对我们的心思。

家里人都说,姥爷是水做的骨架,身子弱,性子也软。他的父亲,我叫老太的,听说是个地主,却不是戏文里那种横眉竖眼的角色。有些地主,就像我老太,是跟着长工一起在地里刨食,也一起分粮的人。姥爷生在四九年,天地变色的当口。家道是落了,日子却还算安稳,像秋后的水塘,波澜不惊。姥爷就像那水塘边小心护着的秧苗,没经过多少风雨,就这么长大了。

人一辈子要遇上什么,好像冥冥中都有定数。软和的姥爷,偏就遇上了硬朗的姥娘。姥娘是石头缝里长出的草,不光身板结实,心思也硬,遇事有决断,像个老谋深算的将军。跟人掰扯起来,她从不落下风。姥爷呢,像是怕沾染上那份争斗的尘土,总在一旁默着,像块田埂上的石头。他们俩,一软一硬,竟也磕磕绊绊地走过了五十多年,像河里的两块石头,被水冲刷着,磨圆了棱角,依偎在一起。如今添了重孙丞丞,拌嘴也少了,更多的是笑,那笑纹从眼角一直漾开,快要盛不下了。

都说姥爷柔弱,确实,他一辈子没怎么碰过泥土,那双手,比起姥娘那双饱经风霜、如同老树皮的手,要细嫩得多。可在我眼里,姥爷那份软和里,藏着不易察觉的韧劲,像水底的青苔,不显眼,却牢固。他不愿在人前示弱,有时会偷偷背过身去抹眼睛,但一转过脸对着我们这些小的,眼里就又有了光,像夜里的星子,鼓励我们多认几个字。姥爷是念过书的人,写一手好字,听说年轻时是想走出去的,只是后来岁月【1】不饶人,耽搁了。

这几年,姥爷的身子像老屋的墙,渐渐有些松动了。一点不舒服就让他心慌,往看病的地方跑得勤了。可只要抱起丞丞,那小小的、暖烘烘的身子一挨着他,他的眼睛就又笑成了一条缝,好像所有忧虑都被这新生的气息给冲散了。他舍不得走,舍不得离开我们这些他看着长大、又看着老去的人。

还记得很小的时候,上幼儿园。姥爷刚退下来,却闲不住,弄了辆三轮车去拉人。那车在他手里,像匹温顺的老马。在我眼里,那车斗是那样宽大,能装下好多东西。可我一天天长高,那三轮车却在我眼里一天天变小、变旧,铁皮生了锈,轮子也不再光亮。后来有一天,它就彻底不动了,像累极了的老牛,卧在那里。再后来,它就不见了,不知去了哪里。它的颜色,它的模样,在我记忆里也模糊了,像南堰上空飘过的一缕炊烟,散了。

那辆载着姥爷奔波过的三轮车不见了,姥爷也彻底停了下来,守在了家里。像是飞倦了的鸟,落回了巢。那些向外伸展的枝桠,被时间一根根修剪,最后,只剩下守着根的那份安稳。

如今,姥爷坐在院子里,看着儿孙们各自忙碌,看着重孙在地上爬。生命像门前的小河,流过他,又流向更远的地方。他感受着这延续,脸上是满足的,像秋日晒谷场上的阳光。我站在旁边,看着他,也看着落在他身上的夕阳,那光线,暖暖的,却也带着一丝凉意。

姥爷是真的老了。

他心里的那些事,那些年轻时的奔波,那些没能写完的字,怕是也要像那辆三轮车一样,慢慢沉寂下去,只有他自己,在无人的时候,默默回想吧。

而我,好像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孩子,却也到了要推开家门,走向自己那片南堰的时候了。

姥爷还是那个姥爷,只是,再也蹬不动那辆三轮车了。

同作于甲辰年初。望着如今安坐院中的姥爷,再想起那辆消失在记忆里的三轮车,以及他那双与姥娘截然不同的手,诸多往事与感触交织。生命之流转,新旧之更替,皆在眼前。落笔成文,不过是想留住些许光影,记下这份难以言说的敬意与牵念。然岁月深长,人心幽微,笔墨终究浅薄,难及其万一。

【1】岁月: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