姥娘、我与逝去的大黄
姥娘、我与逝去的大黄
雪停了些日子,去看姥娘。如今多是在丞丞家见她。丞丞是她的重孙子,才落到这世上四个月,像雪后地里钻出的一点新绿。姥娘抱着他,脸上沟壑纵横,笑起来时,眼睛便眯成一道弯弯的缝,露出补过的瓷牙,亮晃晃的,像冬日薄冰反射的日光。丞丞也跟着笑,咯咯咯的声音,干净得像刚洗过的天空。
姥娘老了,八十多年,风尘仆仆。丞丞小,嫩得能掐出水。看着他们,一个生命的尾声,一个生命的开端,挨得那么近,像河的两岸,中间是奔流不息的时间。这时间的水声,有时听着让人心安,有时,却又觉得它带着寒气,能悄无声息地浇熄一些东西。比如,人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。
姥娘年轻时,守着南堰上的猪场。那时的南堰,天高地阔,路是土的,风是硬的。姥娘的身板也硬朗,走起路来,脚下生风。我跟在她身后,她走一步,我得跑两步。家还没拆,南堰还在,猪在圈里哼哼,日子像南堰上的草,不声不响地长着,也黄着。记不清多少个夜晚,妈上夜班,姥娘屋里的灯昏黄,像粘稠的蜜。她的大手拍着我的背,哼着不成调的歌谣,哄我睡去。那时的她,笑起来是暖的,像南堰夏天的阳光。如今,她笑的样子没变,只是皱纹深了,像被岁月犁过的土地。
那时,是她立在南堰坡上等我。如今,我早已跑出了她的视线,跑过了那片她将来要躺下的土地。她看着我们这些小的,一代代往前跑,身子越来越沉,脚步越来越慢,却好像还想跟着,再送一程。可我们跑得太快了,快得让她只能留在原地,望着一个个背影,消失在路的尽头,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。
南堰坡上,姥娘曾捡回一只小黄狗,叫大黄。她陪了我好些年,算起来,比我大两岁。如今,我的年纪,已是她活过的两倍了。她走了有十年了吧?死在哪一天,记不清了。只记得那天心里空了一下,像被风吹过,第二天,就忘了那阵风。可现在,这风又不知从哪里吹回来,带着点凉意,和一种说不清的慌。她是在哪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?为什么要自己跑出去?我最后一次喊她,她有没有回头看我一眼?都模糊了,像南堰秋天早上的雾。
她死前几天,就卧在窝里不动了。那天却忽然有了精神,在院子里跑了几圈。我以为她好了,没多想。谁知道,她是回光返照,用尽最后的力气,跑回了她来的地方,南堰。找了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,把自己埋葬了。
记忆这东西,靠不住,像漏了的筛子。只记得一些零碎的,不相干的。有一次,姥娘扔给大黄一块肉,她老了,牙不行了,叼着,却咬不动,呜咽了一声,把肉吐在地上。她的儿孙,早被送给了左邻右舍,只剩下她一个。姥娘看着她,叹了口气,“都老了……”把肉切成小薄片,再扔给她。她吃没吃,忘了。只记得我蹲下去,看着她的眼睛。那眼睛黑黢黢的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,要把人的魂吸进去。在她眼里,我是什么样子的?那个时候的她,和那个时候的我,心里头都转着些什么念头?怕是只有南堰的风,南堰的土才知道了。这些东西,不说出来,就只能烂在心里,跟着人和狗,一起回到土里去。
大黄最后还是回到了南堰。那是姥娘捡到她的地方,也是她最后望着的家。或许,那片土地,才是所有生命的根,无论跑得多远,最终都要回去。就像姥娘,守着南堰大半生,如今看着重外孙,眼神里还是南堰的影子,有暖阳,也有挥之不去的,落雪的寂静。
甲辰年初,寒冰初解,薄暖潜生。往视姥娘,适逢新侄呱呱坠地未久,亦在侧。新旧相依,老少共处一室,诸多感念,难以言表。忆及旧岁,南堰、大黄,与姥娘共度的记忆,纷至沓来。遂缀拾成文,聊记一时心绪,终是言不尽意。